塔中之塔 | 木心读者沙龙第32期(遵彼乌镇)
(木心读者沙龙第32期)
夜色初临,风雪交加,我是决意不寻访旧亲故友的,即使道途相遇,没有谁能认出我就是传闻中早已夭亡的某某……
……我恨这个家族,恨这块地方,可以推想乌镇尚有亲戚在,小辈后裔在,好自为之,由他去吧,半个世纪以来,我始终保持这份世俗的明哲。
……
侧脸靠在冷枕上,我暗自通神:祖宗先人有灵,保佑我终于回来了,希望明天会找到老家,你们有什么话,就在今夜梦中对我说吧。
……
我谅解着:五十年无祭奠无飨供,祖先们再有英灵也难以继存,魂魄的绝灭,才是最后的死。
……
铲除一个大花园,要费多少人工,感觉上好像只要吹一口气,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……
永别了,我不会再来。
——木心《乌镇》
先生有俳句:“贪吃家乡食品 是咀嚼童年呀”。无论是回故乡、写故乡,还是贪吃家乡食品,都是在解一种叫“乡愁”的东西。木心曾在文学课上说:“我到美国后写了几年散文,又起了诗的乡愁。”
2011年先生去世后,《从前慢》开始被人传颂,从贴吧、微博到微信朋友圈,这首诗被当成了情诗,只因那句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”。木心说,知名度来自误解,艺术的神圣也许就在于容得下种种曲解误解……一如被人们传颂的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》,那是海子卧轨前与这个糟糕世界的诀别诗,对彼岸美好世界的向往。
读这篇《乌镇》,不自觉会联想到鲁迅的《故乡》,《故乡》被国外誉为“伟大的东方抒情诗”,同样是在冬日里还乡,鲁迅在开篇极力渲染那种悲凉的气氛,最后他还是写道:“希望是本无所谓有,无所谓无的。这正如地上的路,其实地上本没有路;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。”
木心在写出“永别了,我不会再回来”之前,同样慨叹道:
“我渐渐变得会从悲惨的事物中翻拨出罗曼蒂克的因子来,别人的悲惨我尊重,无言,而自身的悲惨,是的,是悲惨,但也很罗曼蒂克,此一念,诚不失为化愁苦为愉悦的良方,或许称得上是最便捷的红尘救赎,自己要适时地拉自己一把呵。”
先生有一张晚年十指相扣的照片,看着这双疮痍的手,很难想像它一生中与主人都经历过什么。但可以想到的是:它写过优美的文字,画出过梦幻的风景,弹奏过动人的旋律,也调配过美味的佳肴,缝补过精致的衣领……
先生说,人人都在受苦,无一例外。那又能怎么样呢?“我总得直起身来,满脸赧颜羞色地接受这宿命的倒影,我也并非全然悲观,如果不满怀希望,那么满怀什么呢……”(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)
这期读者沙龙,我提前准备好要讲的书面材料——《同情中断录》,里面包含了此次要讲的《乌镇》,同样有热心的读者,雨佳老师(上图中)三天前就自己打印出《乌镇》的文本,上面做满了批注。
回中国 故居的房门一开 那个去国前夕的我迎将出来
先生在《乌镇》中所表现出的失落情绪,在这一俳句面前完全瓦解,现代人大多不会表达爱,也不会消解乡愁了,借先生的文字,我们得以重返精神的故乡。
说到乡愁,先生还有一篇《九月初九》,文章最后写道:“……迂阔而挚烈的一介乡愿之情。没有离开中国时,未必不知道——离开了,一天天地久了,就更知道了。”
读者沙龙做到现在,常会遇到海外归来的读者,也许海外的游子,更能体验到文化的归属与乡愿的可贵。读者佳莉(上图中)随雨佳前来,随手翻看我赠送的《雪句》,快乐溢于言表:“木心的句子好有画面感,一下子就会让人爱上。”
上期谈到杭州的“木心咖啡馆”,与掌柜加文聊天,他一再夸奖“灵松”(上图中)是一位有灵气的小伙子,而我们也是因为灵松的牵线才得以相见,在这里,读者因为读者而结缘更多的读者。
谈到先生当年背井离乡,灵松认为:耶稣在家乡也不过是木匠的儿子,背离家乡才好,面对的是世界呀,不离开家乡也可以,反正世界是会在你眼前跳舞的,艺术家与自己的家乡的关系好歹是切不断的。
这期沙龙的读者,有一个不谋而合的共性,就是教师居多,赵川(上图右)是一名大学老师,也可以说是科研工作者,她尤其关注木心作品中对于科学家的人文关怀,这在文学家中是极其罕见的品性。
木心在《素履之往》中曾引用诺瓦利斯的话:“哲学原就是一种乡愁的冲动,到处去寻找家园。”他继尔说到:“科学,更是一种大乡愁的剧烈冲动。”同样的意思在《文学回忆录》中:“科学家,以身殉道,是真正的绝望。”
赵川说,木心是一位诗哲,他独特的禀赋,他的文学和艺术,具有科学的严谨性和准确性,并有鲜活的哲思,诸多灵感和见解是智能科学的知音。
以往读者沙龙,活动结束后,在某宝某东购买先生作品的读者倒是常见,不常见的是,在我的分享下,当即下单购买台版全套作品的,读者“松树林”(上图中)即如此。
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他,笑称正接近木心当年写作的年龄,木心让他感受到第二春的到来。其实,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第二春,甚至第三春,生理年龄不是问题,内心对青春的定义才是问题。
木心当年的文学课有一帮艺术家的学生,其中只有一位音乐家孙韵。木心对各位画家学员各有不满,唯格外欣赏孙韵的才艺,每对孙韵,羡慕期待之情,溢于言表。
我们现场也有一位古典音乐爱好者“一楽”(上图左二),她提到先生在古典音乐上的探究,时常会让自己有共鸣并带来更多启发。
现在所谓音乐圈有一些怪象,音乐老师会在宣传音乐的好上下功夫,家长跟风觉得高大上,诚然,古典音乐的魅力,好,毋庸置疑,但如果宣传学习大于了对学习本身的求索,未免过于功利,失去诚恳,这样的状态能觉出什么好,是自我感觉良好,还是走近音乐呢?先生说:“爱音乐,音乐可不是这样爱的。”(《同情中断录》)
自从公众号开通“读者来稿”专栏以来,陆续收到投稿,其中萧慈(上图中)一个月内发来四篇,通过文字的梳理,更加走近了木心,也对自己有了更清晰的认识。发出的文字也变成一座桥梁,让更多志趣相投的读者彼此走近。
作为高中老师,她主动整理先生的作品,俳句,每周分发给学生,真正好的文字是可以这样以口碑的形式传播下去的,就像《红楼梦》一样,在没有营销推广的年代,全靠读者间的口笔相传。
谈到教育,她认为下一代人理应会更好,因为我们读了木心,感受到作品的伟大,自然会把先生的思想一代一代传下去。
现场几位教育工作者的发言,引发了大家对教育问题的各种吐槽,高峰(上图中)上来就说,好像来到了教育研讨会,这多少也道出了当下教育的一点痛。木心说:“爱,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。”那么谈到教育,教育一定要与爱结合才可能真正起到作用。
高峰上一次来活动现场还是19期的事情,他说他是被一张饭票给绑架了,没有办法,少有自己的时间。其实,处在当下,哪一个人又不是呢?虽然只能在日常的间隙里读木心,但仍感到收获颇多。
上个月中旬, 读者“林语”(上图左)加我微信,一上来就发来一张截图,是她的朋友圈:“我爱木心,爱到忘记他是众人的木心先生,哎。”这无疑是先生的忠实读者了,可喜的是,当天,她还带着她的先生(上图中)一起来到现场,两个人都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。
交谈中得知,她们是通过还在读书的女儿才找到我们,原来, 一家人都喜欢读木心。先生的读者们,真的如先生想象的一般,遍布各个行业:“……我曾说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,然而这一群群的读者正是我艺术的对象。”(木心遗稿)
这期讲《乌镇》,就是在讲乡愁。年关将至,人们一边忙着手头的工作,一边又要寻思着如何回家过年,大家即便不是百忙之中抽出的时间,多半也要衡量一下身边诸事的优先级。
感谢来到现场的每一位读者,无论是看重先生,还是关照自己的精神生活,总会有一个理由让你放下手头的工作,前来参加这样一期又一期有关木心的读者沙龙。
无论先生在散文《乌镇》中多么的失望,在同年写成的诗经体小诗里全部得以化解:
既见旧里 不我遐弃 ——《乌镇》
先生早年从乌镇出发,流亡千山万水,只为不辜负早年的艺术教养,晚年又得以回到故乡,安然离去。这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吕纬甫:
“我在少年时,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,给什么来一吓,即刻飞去了,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,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,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,也可怜。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,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。”(鲁迅《在酒楼上》)
传奇如先生,庸碌如我辈。先生有俳句:“从前的那个我 如果来找现在的我 会得到很好的款待”,我想知道的是,如果我找到从前那个我,也会得到很好的款待吗?
其实快乐总是小的
紧的 一闪一闪的
鹤无粮
2020年1月9日·成都
第33期预告
读者沙龙